九巫巫

1个子博

【欺诈组】日暮逃亡 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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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在Orpheus的电子档案里,瑟维·勒·罗伊有很多名字。在纽约他叫查尔斯·哈德逊,报社记者兼影视评论家,转业前在俄勒冈大学图书馆工作,曾经是个典型的美国式图书馆员,生活宁静安逸,空闲时经常参加铁人三项,所以站在人群中的哈德逊像一堵结实的高墙。到了法兰克福,他的名字变成丹尼尔·海勒,德法混血的观鸟爱好者,一年六个月待在斯里兰卡或者地球上别的什么观鸟圣地,剩下大部分时间坐在位于马赛的公寓里纂写鸟类研究论文,小部分时间回到法兰克福探望并不存在的德国外祖母。


而现在他叫伊萨克·盖兰,度假中的法国音乐家,此刻正和自己的英国男友——这里应该有个“这是任务安排”的备注——坐在一条漂漂悠悠的贡多拉上,与船夫和另一对美国情侣共享不算宽敞的空间。克利切看起来已经适应了新身份,名叫凯恩·斯特林的英国画家,戴着白羽毛竖起的画师帽,两撇假胡子稍稍把外表年龄提了五六岁。在“斯特林先生”和船上另外三位陌生人畅聊纪念品清单的时候,瑟维的目光始终垂在微波起伏的水面上,他痛恨这个任务安排,“比起表亲或者朋友,情侣身份能让你们看起来更加无害”,这理由简直荒谬绝伦,他敢肯定这是那群乐于捉弄下属的老家伙们全票通过的鬼主意。也许克利切并不介意扮演情侣,但他介意,非常介意,就像被人逼迫着把心里不伦不类的好感掏出来摆在美术馆展览,这感觉糟糕至极。瑟维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地暴露在威尼斯上午九点明媚的日光里,一只供人观赏娱乐的动物园猴子。


事实上,这一路并没有人对他们的“情侣关系”表露出恶意,真正介意和惴惴不安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贡多拉靠近叹息桥,船夫开始欢快地介绍历史:“这座门状拱桥的名字来源于囚犯在桥上的叹息,一端是总督府,一端是监狱。据说恋人在桥下亲吻就可以天长地久哦。”


好了,闭嘴吧。瑟维依旧望着水面,假装没有听懂船夫卷舌音粘稠的蹩脚英语。一旁传来美国情侣接吻的声音,有人扯他的袖子,瑟维转过头,没来得及说出“不”,对方的鼻尖已经近在咫尺。克利切蜻蜓点水地碰了他的嘴唇。很多东西在一刹那涌过来,柔软,温暖,还有熟悉的熟悉感。他们很快分开了,快到好像没人记住上一秒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肃清任务,考虑到萨贝达或许已经和异能组织达成联结,公司排除了“武装直升机”这个可能会引起敌方势力注意的方案。如果有傻瓜问为什么——“吉尔曼的眼睛遍布意大利,任何人都能从那个吉普赛情报贩子手里得到需要的信息”,管理人们会这样回答。


于是他们带着行李和伪造的护照,和其他英国旅客一同登上伦敦飞往马可波罗机场的航班,再从梅斯特雷跨越长桥抵达威尼斯本岛。他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混迹在人群中,凭借完备的身份证件轻易骗过海关和瑟瑞尼斯玛酒店前台,然后招手唤来一条还有空位的贡多拉,请热心的船夫在送美国情侣去里阿尔托桥时顺路载他们一程。


凤尾船在粼光闪闪的水波里荡漾,这是个无风无云的晴天,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美酒和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船夫一撑船篙驶向下一个河道,里阿尔托桥的影子赫然出现在碧绿的水面上,阳光像蘸着金色墨水的画笔潦潦勾勒出它辉煌华丽的轮廓,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都顺着交错的海路汇集在这座位于水城中央的贸易心脏里。船夫抛出绳索,熟练地套住岸边的半截木桩,两对情侣踏上岸就此告别。瑟维和克利切一前一后地走进人群,走过桥上鳞次栉比的商铺,金碧辉煌的橱窗倒映着游客的身影。


“你是真的打算要买纪念品带回伦敦吗,‘伊萨克’?”


走在前面的瑟维皱了皱眉,转身扯住克利切的胳膊加快脚步,不顾后者在拥挤的人群里有些踉跄。“任务的第一步:里阿尔托桥,圣波罗区66号,菲欧娜·吉尔曼的香料店,从那里得到关于萨贝达的最新消息。看来你根本没有记住Orpheus复述的任务要求,现在,不要再问任何任务之外的多余问题。”


“噢,我很抱歉,‘伊萨克’。但是你表现得并不像我的男朋友,看来你也没有记住公司管理者们对任务的要求。”克利切腾出另一只手,用食指中指捋着挂在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得意扬扬地以牙还牙,“那么来谈谈任务。谁是菲欧娜·吉尔曼?”


“我敢打赌,在Orpheus说话的时候你的大脑一定被燕麦粥堵死了。”瑟维咬牙切齿,一把将克利切拽到身边,手臂不自然地搭上他的腰,“她是世界上为数不多主动公开身份和能力的异能者之一,最近几年高调活动在欧洲范围的情报交易中,整个意大利都笼罩在吉尔曼的情报网里。换句话说,她的能力是共享所有生物的视野,在一定地理范围内,成千上万的眼睛都为她所用——出于尊重,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没将Orpheus的监控搜索系统带来威尼斯的原因。那个吉普赛女祭司能看到欧洲大陆的一切,哪怕是一丝大西洋上吹来的海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不太明白,‘伊萨克’。公司一边进行对抗异能者的活动,一边从货真价实的异能者那里获得情报?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吉尔曼的势力同样处于灰色地带,她在公开身份的时候明确宣布人类和异能者之间的纷争与她无关,并且欢迎任何国家、任何势力、任何人去她的店里购买情报和‘香料’——也就是军火。她有个做军火生意的女朋友,公司资料里这么说。如果我们大张旗鼓地坐着直升机飞进意大利领空,就算公司的一通电话很大程度上能够降低我们被军方战机拦截的风险,但吉尔曼的眼睛一定会第一时间捕捉到踪迹。假设叛投N部门的萨贝达抢先找到吉尔曼得到关于‘不寻常的直升机’的情报,那么这次任务就会出师不利,因此我们才会以这种愚蠢的身份乘坐正规航班低调地来到这里。总之,不管他是否会那样做,我们现在都得抓紧时间去找吉普赛祭司。所以你能把步子迈得更大一些吗,‘斯特林先生’?”


-


吉尔曼的香料店坐落在一家面具店和蕾丝商店之间,统一的红木结构,橱窗里整齐摆放着造型精致的玻璃器皿,盛满颜色各异的粉状香料。门楣上刻着一行字:IL FIUME DIVINO.


“神圣的河流。”瑟维将店名翻译成英文,轻轻推开门,踏上柔软的羊毛地毯。克利切跟进去,店门在身后悄然关闭,一切喧嚣都被挡在外面,《流浪者之歌》的小提琴声把他们带进另一个香雾缭绕的宁静世界,这里没有其他客人。戴着黑色头纱的白人少女正在擦拭货架上的瓶瓶罐罐,听到响声回头望向他们,“Buona mattina.”她微笑,将手里羊角形状的器皿放回原处。


“上午好,我们找吉尔曼小姐。”瑟维有些难堪,却没有放开搂着克利切的手。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金字塔跨国公司?合众国酒业?或者黑弓房地产?”少女换成流利的英语,依旧面带笑容地抛来一串产业名字,“如果是基因能量集团,我可以给你们二十秒钟的时间活着离开这里。他们上次的言而无信让菲欧娜非常生气。”


“不,小姐,我们来自伦敦的潜艇电力公司。”


绣着羊头图案的挂毯后面传来清脆的摇铃音,“进去吧,菲欧娜看到你们了。”女孩做了个请进的姿势,“顺带一提,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深感抱歉,夫人!”瑟维急忙改口,尴尬地把克利切往挂毯里推,然后飞快地跟着一头扎进去。房间里光线很暗,香料的气味更加浓郁,他们的鞋跟陷在厚实的毛毯里,只发出窸窣的轻响。雕花烛台擎着微弱的火光,光晕照亮年轻女人线条美丽的下颔,羊角兜帽把她的眉目拢进一片稀薄的阴影中,睫羽扑簌着掀动缭绕的雾气,睁开的是一双洞悉文明潮起潮落的眼睛。


瑟维牵起那只缀满银链和指环的手,在菲欧娜的手背上印下浅吻。“吉尔曼夫人。”他向她问好,退回阴影中和克利切并排站着。后者悄悄拉住他的右手,他挣了一下,没能挣脱。


“我猜你们在找那个同样来自伦敦的廓尔喀孩子。”


“是的夫人,如果他来见过您,无论他出价多少,潜艇电力公司都能给出成倍的报酬,所以请您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昨天他来过这儿,让我帮忙在圣马可广场找一个穿斗篷的英国姑娘,二十来岁,斗篷底下像背着包袱。”蜡液黏答答地顺着烛台的花纹淌下去,在底盘上堆积成形状扭曲的微型雕塑,菲欧娜的眸子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他只有这一个请求,没再问别的问题。”


“我还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夫人。”


“阿拉米亚冷饮店,和瑟瑞尼斯玛酒店在同一条街。店主是个拿坡里人,一楼店铺之上的楼层是他开的小旅馆,廓尔喀孩子和他的同伴住在第三层,304号。”


信息已经足够了,但瑟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我们还需要‘香料’。”


“出去之后薇拉会告诉你‘最好的香料’在哪里。如果你们想追上他,得抓紧时间了。海上的孩子带来消息,风暴将至,孩们在暴雨里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那也是个好时机,”她补充,“淋湿翅膀的天鹅可飞不出亚得里亚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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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开始下起的大雨印证了菲欧娜的预言,铅灰色积雨云像巨大的外星飞船一样悬浮在威尼斯本岛上空,几乎快把整座城镇压迫进大海。闪电将浑浊的夜空劈得支离破碎,雷鸣一次次撼动城市,家具随着雷声不安地颤动,桌子腿和凳子腿哆嗦着发出尖厉的摩擦声,水晶吊灯在头顶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挣脱天花板砸进地毯的怀抱。


一个适合杀人的狂风暴雨之夜。凌晨一点,瑟维毫不客气地几巴掌拍醒熟睡的克利切,后者猛地坐起来,差点将瑟维撞翻在地。他恼怒地瞪了对方,把白天买到的“最好的香料”递过去,一把经过改造的狙击步枪。他们飞快收拾好武器,各自身上都背着枪支、弹药和匕首,打开被暴雨撞得哐哐作响的窗户,向着波涛汹涌的黑暗一跃而下。飘荡在激流中的贡多拉接住他们,瑟维解开栓紧木桩的粗麻绳,撑着船篙艰难地划向阿拉米亚冷饮店的后门。


亚得里亚海的洪水把船身高高举起,又狠狠摔进浪花里,贡多拉像一片正在遭受风雨折磨的树叶,在纵横交错的狭窄水巷里浮浮沉沉。两侧辽无边际的石墙把墨色天空切割成细长的裂缝,全宇宙的雨水都从那道缝隙里落下,和咆哮的漆黑河水汇聚成惊涛骇浪。他们来到目的地,顺着排水管道爬上冷饮店二楼摆满空花盆的阳台,整座威尼斯都在沉睡,没人注意到枪托砸开门锁的声音。房客呼呼大睡,堪比窗外惊雷的鼾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天花板。两人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沿着墙壁边缘走过铺着破烂地毯的走廊,缓慢地踩着木楼梯前往三楼,尽量不让脚下年久失修的老古董发出惨叫。空气中满是潮湿的霉味,楼梯拐角处的昏暗灯泡在雷鸣中虚弱地闪烁。


三楼右边第二间就是304,他们在门口对视一眼。瑟维两枪打烂门锁,消音器很好地掩盖了枪声,紧接着克利切一脚把门踹开——计划中应该是这样,可惜锁扣卡住了,瑟维不得不抬腿帮他再踹一脚。门弹开的时候窗外又是一道劈开夜幕的闪电,那个瞬间瑟维看到两个人影,以及黑洞洞的枪口。他在对方开火之前把克利切推回墙后,第一枚子弹擦伤他的肩膀,瞄准腿部的第二枚被躲过了。瑟维用力拉下闪光弹保险,将之狠狠抛进房间,一阵堪比太阳爆炸的刺眼强光。他们扯下背上的冲锋枪开始反击,射速飞快的子弹把用来当盾牌的桌子打成蜂窝。


隔着尚未散尽的硝烟,瑟维看到站在阳台上的女人张开紧紧护住奈布的黑色羽翼,上下扇动刮起强劲冰冷的风,甚至大雨都被这股力量改变方向飘进房间。他听见克利切震惊地骂了句“操”,女异能者抱紧奈布腾空飞起,扭头冲进身后的狂风暴雨中。瑟维冲上阳台,将克利切狠狠摁在栏杆上,抬起他背后的狙击枪对准那个越飞越远的影子,带着超能力封锁剂的子弹划开雨幕命中目标。黑色背影猛地一个摇晃,跌跌撞撞开始下降,离波涛汹涌的运河水面越来越近。


“找船。”他简洁地下达指令,顾不上去管扶着腰叫苦的克利切。冷饮店正门的台阶下停着一艘汽艇,瑟维从走廊另一头开始助跑,像炮弹一样撞碎尽头的窗户,在玻璃爆裂和电闪雷鸣中跃向半空,重重掉在汽艇驾驶位的坐垫上。克利切跟着从三楼跳下,发出凄惨的叫声,扑通一声落进海水里。他伸手用力把对方拉上来,毫不在意左臂擦伤渗出的血已经被雨晕开。


引擎发出尖厉的嚎叫,汽船劈开风浪向目标坠落地呼啸而去。圣马可广场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古典温泉池,瑟维在路过广场北侧时短暂地停了一下,把克利切和狙击枪扔在时钟塔的台阶上,“从二楼平台爬到上面去,找个合适的狙击点待命,”说话时雨水和风灌进喉咙,他把寒意全数吞尽,“待命就好,离那边远一点,把通讯器打开。”


他在广场南面的一座小桥上找到目标,桥面上黑色羽毛到处都是,被鞭子般的雨打得七零八落。菲欧娜说的没错,淋湿翅膀的黑天鹅确实没飞出亚得里亚海。女异能者24小时内无法再飞了,奈布也挂了彩,水电工跳窗时被玻璃割伤额头和侧脸。瑟维感觉血流到下巴上,他抬手抹掉,站在桥头举起枪,对准奈布·萨贝达。三个人都气喘吁吁。


半人高的浪花击打桥身和石柱。当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的时候,雷电率先打破沉默,雨下得更大了。



Chapter  06


廓尔喀青年举起双手,像在安抚充满攻击性的野兽。


“冷静,瑟维,我把枪留在旅馆了。”奈布的声音很哑,血沫翻涌堵住了喉咙,他缓慢地上前两步,将羽翼低垂的女人挡在身后,“没想到公司会让你来……我并不想和你动手。”


“事实如你所见,老家伙们派来的就是我。”水电工用左手稳稳地举着枪,呼吸已经平复下去,但右手在身侧颤抖,掌心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你已经叛投了N部门,是吗?”


“不,我没有。我不再为任何势力效命了。”


“得了,你身边的女士难道不是异能者吗?不要告诉我她背上那对能把人带上天的黑翅膀只是狂欢节的羽毛装饰。”


“显而易见她是的,先把枪放下,请听我说。”奈布诚恳地请求着,双手依旧举在头顶。闪电再次短暂照亮雨夜,瑟维在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威胁,“不,”他还是冷硬地拒绝了,漆黑的枪口纹丝不动,“但我可以听完你想说的话。”


廓尔喀青年慢慢放下胳膊,“谢谢,我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按照公司的说法,‘萨贝达是泄露机密的叛徒’,对吗?”


“是的。”


“大概一个月前,有人在我的加密频道用系统电子音匿名留言,透露了一些事情。我试着追踪过对方的信号坐标但一无所获,那似乎是个临时生成的虚拟地址。至今我都不知道发送信息的人是谁。”


“匿名者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潜艇电力公司技术部最新的科研项目并不只是研制携带式超能力抑制器,比如项圈、手环。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建造一座伦敦城那么大的抑制装置,足以把尼耶原石的功效发挥到极致,他们叫它尼耶力场生成器。如果这台巨型机器真的运作起来,五分之三个欧洲都会被笼罩进能够消除异能的力场里。公司早晚会把这项技术卖到世界各地,到时候全球超能力人群都会受到力场的压制。”


“这就是公司近年来开始在世界各地争夺矿源的原因,管理者的野心根本不限于原石交易。联合国已经批准技术部的研究计划,猜猜足够多的的力场生成器面世之后会发生什么?主权国家会立刻联合展开对超能力群体的猎捕,他们会把能力受到压制的异能者送去全球各地的秘密科研机构。我在缅因州出外勤的时候接触过这种地下组织,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半世纪之前的纳粹人体实验。”


“……我从没听说技术部正在做这种研究。”瑟维皱紧眉头,抬起右手擦掉淌进眼睛的雨水。


“或许高级别的机密只掌握在上层管理者手里。”


“你的意思是管理者中有人故意将情报透露给你?”


“无法确定,目前只是猜测,但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之前我去过技术部在地下的车间,那里的戒备比两年前森严得多,我没有进入的权限。那些对人类怀有杀心的激进异能者是应该受到惩罚和限制,这没有错,但更多异能者对人类并无恶意,公司计划制造的机器会伤害到无辜的他们,包括尚未独立的孩子们和我爱的人,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奈布转头看着一旁披着斗篷的女人,对方也正望向他,“我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所以在得到来历不明的情报后,我刻意把它散播到遍布伦敦街巷的消息网里,希望提醒隐藏在人群中的异能者们。”


“然后碰巧N部门的激进派也得到这个消息,于是我们的十三名同事命丧黄泉。告诉我你这几天有空看过新闻。”


“对不起,瑟维,真的。我以为他们最多只是去干扰公司的科研计划,没想到会发生人命冲突,还造成相当严重的社会恐慌。这并非我的本意。”


瑟维没有接话,这道歉不是给他的。奈布所说的每个单词都像一颗子弹,呼啸着撕裂他对约翰努力维持的信任。军工厂事件正在被发掘的时候,奈布的加密频道突然收到匿名留言,于是约翰亲自将刺杀任务交给他,这实在过于巧合。关于爆炸的回忆再一次刺激神经,握枪的手臂微微发抖,瑟维咬牙抬起右手试图稳住枪口,却颤得更剧烈,他只能祈祷大雨和黑暗能够掩饰他的动摇。


女异能者安抚似的握住廓尔喀青年的手,上前一步和爱人并肩站着,湿透的翅膀狼狈地拖在身后,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令人敬畏惊叹的力量,“这不是你能控制的,奈布。有意引起争斗的恶意是无法被阻止的,人类和异能者的战争引线已经快要烧到尽头了。”她转头看向瑟维,抬手将斗篷的兜帽拉下去,露出美丽却写满忧伤的脸,断线珍珠似的雨水顺着她卷曲的发梢簌簌落下。路灯被暴雨摧残得即将熄灭,她的眼睛却在昏沉的雨夜里亮如星辰。


“一年前我们在堪培拉相识,一见钟情。我不属于任何异能者组织,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去掉这对翅膀,像个普通人一样,和爱人携手度过平静平凡的一生。”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描述一个易碎的美梦,“奈布是为了保护我才走到这一步的,他本来可以拥有稳定的生活,却因为我而选择踏上这条没有尽头的逃亡之路。我爱他,同样会拼尽全力保护他。”


“我不会再为任何势力效命了,瑟维。我要脱离公司,和玛尔塔一起离开,去寻找能够阻止局势恶化的方法。即使无法改变大局,我们也会尽力向那些需要帮助的异能孩子们伸出援手。”廓尔喀青年更加用力地牵住爱人,他们互相依靠着站在滂沱大雨里,两尊坚定的雕像。孩子们。瑟维想到克利切的孤儿院,那里有一群正在忍饥挨饿的小家伙同样需要帮助。“很抱歉,女士,我有必须完成这次任务的理由。”他对名叫玛尔塔的女异能者说,目光却钉在奈布身上,枪口始终没有移开,“任务目标只有萨贝达,我可以假装没见过你。不想亲眼看着他死的话,就走吧。”


黑天鹅的回答是再次展开湿透的翅膀,果决地抱紧爱人将之护进自己并不坚实的羽翼壁垒。狂风把羽毛吹得凌乱,一个个闪电惊雷滚过天空,她在雨幕里打颤,毫不退缩,固执地把爱人抗拒的叫喊声圈在自己不算宽阔的怀抱里,像是抱紧了整个世界。奈布疯狂挣扎,吼声发抖。黑色羽毛到处飘飞,被大雨打成碎片。


沉默。


“‘斯特林先生’。”瑟维依旧端着枪,悄声呼喊通讯器另一头的搭档,对方飞快地给出回应,“我、我、我在,‘伊萨克’。”克利切的声音听起来直打哆嗦,瑟维想起他从旅馆三楼直接掉进水里,估计身上已经湿透了,“要…要我帮你爆掉那个女人的脑、脑袋吗?”


“从你那里能看到一切,是吗?”


“是…是的,一清二楚……阿嚏!”


“帮我个忙,你已经冻到昏厥了,接下来的一切你什么都没看见。”


“……”


通讯器里不再有回音了。瑟维对着地面开了一枪,对着桥上的石雕护栏开了两枪,然后把“香料”丢进汹涌的洪水里,拔出匕首一言不发地走近他们。奈布还在挣扎,玛尔塔浑身颤抖,丝毫没有要打开翅膀的意思。水电工手起刀落,从黑色翼尖削下一把带血的羽毛,在玛尔塔发出叫痛声时抬手把他们用力推下桥面。之前停在岸边的汽艇接住二人。


“我和我的搭档在威尼斯追杀叛逃的萨贝达,遇上暴雨和洪水。经验不足的搭档在追击中落水昏迷,我独自在桥上拦下萨贝达和他的异能者爱人,毫不留情地枪杀了他们。三枪,子弹穿透身体,在桥上留下弹痕。尸体会被洪水带进大运河河底,我带走了女异能者身上的一部分作为完成任务的证据。”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一把羽毛,“现在开船走吧,离开威尼斯前记得找个机会在叹息桥下接吻。”


玛尔塔惊讶地瞪大眼睛,跌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抬头仰视瑟维,雨落在脸上,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张了张嘴:“你……”一发远处飞来的子弹打中桥身,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朝狙击手的方向望去,广场北侧的时钟塔。瑟维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在心里估算克利切手指冻抽筋的可能性。


“别担心,走吧。”他收回目光,转过身打算离开。奈布喊了声谢谢,玛尔塔也说了一句话,“谢谢,”她说,“我很怀念卷饼的味道。”


-


水电工擅自征用了一辆停在站点的摩托艇,披着破晓将至的微光驶向圣马可广场,在水城肆虐一整夜的暴雨终于让位给冰冷的黎明。瑟维在时钟塔二楼平台找到克利切,后者已经冻得缩成一团,牙齿不停打颤,勉强吐出含糊不清的破碎句子,装着狙击枪的背袋仿佛是可以取暖的毛绒玩具被他紧抱在怀里。瑟维脱下同样被淋湿但尚且留存一丝体温的外套,将哆哆嗦嗦的搭档裹起来,带着他赶在太阳升起前返回酒店。


后来克利切病了,理所当然的发展,任何一个在寒冷的暴雨之夜,由于线路故障而无法使用酒店取暖设备的不幸旅客都有几率遇到的状况。侍者送来早餐和药并表达歉意,很快请来维修工人帮忙接好一个小时前被水电工故意破坏的设备线路。瑟维披着大衣盖住缠绕绷带的左臂,不动声色地喝了口热茶,假装对那份和早餐一同送来的意大利文报纸很感兴趣。


吃完药的克利切躺在床上喘气,下半张脸埋在厚实的毛毯里,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条气息奄奄的病狗。瑟维把自己的被子也贡献出来,耐心地奔波在洗手池和床边替换湿毛巾。跳窗不是个好主意,他后知后觉地想。克利切起跳的姿势肯定也不对,膝盖没能正常发力,导致抛物线的下落点不在船上。他用手背碰碰对方的侧脸,依旧很烫。克利切从被窝里伸出胳膊,用同样滚烫的手松松拉住对方。这次瑟维没打算挣开。


“‘伊萨克’,”病狗奄奄一息地睁开眼,“你的‘斯特林先生’就要死了。”


“别做梦了,这只是普通的热病。”


“你没有一点心痛的感觉,是吗?浑身湿透还在冷风里等了你几个小时的‘男朋友’现在急需一个温暖的吻。”克利切跟他开玩笑,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得不松开瑟维的手把胳膊放回暖和的被窝里,“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打算数落我的跳窗姿势不对。”


“你的落地点确实不对。”


“我可是鼓起很大勇气才跟着你一起跳的。”


“准确来说这就是起跳姿势的问题,它关系到你从空中最高点下落的路径。”瑟维的声音没什么音调起伏。克利切感觉一边的枕头凹陷下去,因为对方的手正撑在那里。阴影笼罩住他,瑟维俯下身,在搭档侧脸落下一个吻,皮肤的热度几乎要灼伤嘴唇。


“您点的‘温暖的吻’。”水电工的语气依旧平静,手心却在冒汗。


“……事实上我现在比你热乎得多。”


“看来你已经找到自己需要休息的原因了。好好睡吧,‘斯特林先生’。”


他们在威尼斯多待了几天,直到克利切的身体基本康复、排水系统将淹没街道的洪水引进大运河。离开时又是一个寒意刺骨的清晨,冻雾尚未散开,白色鸽群在教堂的尖顶盘旋而过,海面翻涌着雪浪,他们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坐在港口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里分享同一块三明治,然后搭乘渡船离开威尼斯,赶去马可波罗机场登上返回伦敦的早班飞机。一路上没人主动提起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


飞机起飞前瑟维用手肘碰碰克利切:“抱歉。”


“因为什么?”


“我会让你得到报酬的,孤儿院的孩子们一定不会继续挨饿。”他答非所问,克利切笑了。“嘘,‘伊萨克’,我什么都没看到。”


只是伪造任务报告而已,这没什么难的。瑟维闭上眼心想。约翰也做过同样的事,并且结果相当成功。两年前的事件似乎和这次的状况有些相似,同样是一组师徒,又或者说搭档,经验尚浅的那个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暂且忽视克利切是经过教唆),另一个独自面对两个“敌人”。不同之处在于军工厂事件有两名死者,约翰只在报告中记入一名。而威尼斯无人伤亡,他却得想方设法让两具莫须有的尸体躺进汇报单。


他又想起奈布所说的匿名者,联想到穿着毛绒拖鞋的约翰在回忆里走来走去。所有疑点和线索交错缠绕,汇聚成一个通往暗处的巨大涡流,他猜不透藏在漩涡中心的是真相还是陷阱。瑟维忽然坚定了返回伦敦之后去找约翰当面摊牌的决心,他并不打算将已知的一切直接上报给公司,更不会让其他人发现约翰的可疑之处。不管老师隐瞒了什么都一定有他的理由,瑟维希望约翰能够向自己坦白,看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当然,必要的话他会带上武器,为了应付不得不自卫的最糟情况。


飞机飞过多佛尔海峡的时候瑟维陷入浅眠,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怪梦,一个人影戴着威尼斯特有的图腾面具远远望向他。“我就是‘信鸽’。”人影说完,取下面具,露出奈布的脸。他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奈布”又将自己的脸取下,露出他熟悉的约翰的笑容。“约翰”再次抬手,摘下挂着微笑的人脸面具,这一次,他看到证件照上的戴利·蔡司。


“我很怀念卷饼的味道。”戴利·蔡司开口,发出了玛尔塔的声音。他惊醒了,飞机还在途中,克利切正握着他的右手,见他醒来便准备放开。“不,”瑟维主动拉住他,并且握得更紧,“着陆前任务还不算结束,‘斯特林先生’。”


只有你能让我安心了。他想,再次沉沉睡去,把威尼斯、卷饼和“信鸽”通通抛往脑后。



Chapter 07


肃清任务的两周之后,汇报工作基本告一段落,瑟维度过了相当忙碌的两个礼拜,周旋在刁钻的管理者和安全部办公室之间,用事先编好的汇报词在老家伙们面前瞒天过海。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那些绅士高筒帽下目光锐利的眼睛,所以表现得还算不错,主要原因之一还有约翰并没参与这次审核。漫长的半个钟头之后汇报评议彻底结束,他走出审讯室时依旧呼吸平稳,挺直腰背走得大步流星,只是右手微微发抖。


克利切也被喊去问话,很快就被打发出来。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对方冲他咧嘴,瑟维回应一个礼貌的微笑,彼此心照不宣。威尼斯旅程结束后两人碰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克利切正式成为潜艇电力公司的学徒工,开始和威廉一样忙于更加密集的训练和日常工作。质检部收下克利切,给了他安全员的表面身份,公司也按照承诺提供了一大笔报酬和特定安排的新住处,他不必再为孤儿院的经营发愁。对此瑟维同样感到高兴。


他在心底掘开一块小小的秘密之地,把不可名状的好感暂时埋进那里。约翰那边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关于密涅瓦军工厂,等弄清那次肃清任务的真相之后,他或许会花掉整个双休日的时间约上克利切去钓鱼,喝酒,或者看一场惊心动魄的两小时冒险电影。他想和克利切讨论墙面取暖设备、饮食喜好、宠物饲养技巧,也想听克利切讲讲孤儿院的孩子们和曾经的陆军生活。瑟维·勒·罗伊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认真地渴望接触另一个人,至少在他以前的记忆里没有这种感觉。


再等等,等尘埃落定,我就准备花和下午茶。他想。


那是个空气潮湿的工作日,阴雨下了一天一夜,风不大,但是很冷。瑟维在午间休息时打开抽屉,带上里面的消音手枪离开办公室,前往更高的楼层去找约翰。高层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摄像头看似漫无目的地缓缓转动。他敲敲门,没有动静,于是拿出工作牌放在核验设备上。AI的安全系统在确认办公室主人离开时会暂时收回其他任何人的开门权限,但瑟维知道Orpheus会给自己放行。门锁发出响声,他冲摄像头比了个拇指,推开走了进去,门在身后轻轻扣上。


约翰的办公室一如既往杂乱拥挤,咖啡豆的余香在空气中蔓延,由于没有开灯,光线非常昏沉,落地窗和厚重的丝绒窗帘过滤了雨声。瑟维往办公桌走去,小心避开地板上散落的纸质文件,敲门声在这时响起来,不慌不忙的三下。瑟维怔住,脑中拉起警报,他用左手拔出枪,轻手轻脚地回到门边,等待三秒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克利切在门缝外眨眨眼:“嗨,呃,瑟维,中午好?”


“你?”他有些惊讶,悬起的心骤然落下,悄悄把枪塞回西装下面的枪套,将门拉开,“找安德森老师吗?”


“呃…是的,质检部上级让我来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领取核对完毕的任务文件。我在走廊那头看到你进去了,以为你们正在里面谈事情,所以就敲了门。”


“是的,我也有事找安德森老师,可他不在。门没有锁,我直接进来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走出房间,自然而然地把门带上,“我们只好下次再来找他了。”


“我想是的。”


“你来的时候走廊上有其他人吗?”


“没有。安德森先生不在的话,这一层应该只有我们。”


异样感爬上后背,瑟维看着空旷笔直的长廊,光洁的地板几乎能映出两人的影子,左右两端的尽头是通向电梯和洗手间的拐角,缥缈的雨声又远又近,衬托出诡异空洞的安静,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瑟维抬起头,Orpheus的摄像头不知何时开始不再转动,静止地对着洗手间的方向。不对,还有其他人在。瑟维抓住克利切的手腕,带着他快步走向另一头的电梯。


“怎么了,瑟维?”


“没什么,把你送回办公室。”


质检部办公室在大厦三楼,安全员并没有进去。瑟维不再管他,从楼梯通道向地下一层的停车场走去,克利切一直跟在身后。“你要回家吗?午间休息马上就要过去了,工作时间还没有结束。”


“不,克利切,我找安德森老师有急事。”停车场的青白色灯光有些刺眼,他顺着车位找到自己的福特F250,在脑子里回想约翰的公寓地址,“如果他不在公司,我想我应该去他家拜访一下。”


瑟维打开车门坐进去,安全员抢在引擎发动前从另一边钻进来,占据了副驾驶位。“克利切,下去。”水电工的声音少有地强硬起来,拽住对方的胳膊试图把他丢下车,“不要跟着我。”


“你完全可以明天再去一趟办公室,不是吗?你根本没有必要去他家里。”


“这和你无关,现在,下车。”


“除非你也下车,我们各回各的办公室。”


“……我没时间跟你浪费,给我下去。”


“噢,嘿!先放开我,不要激动,疼疼疼——”克利切龇牙咧嘴地喊了几声,水电工丢开他的胳膊,“你威胁别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绅士,瑟维。能问个问题吗?问完我就离开。”


“我不保证一定回答。”八成是“你为什么要找安德森”之类的,瑟维烦躁地皱紧眉头。不要问,这太复杂,和你无关,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谁杀了知更鸟?”


仿佛是电影的慢镜头,克利切吐出的每个单词都被拉伸成诡异的长音。他的大脑跟着变得迟钝,缓慢解析着这句来自外界的话,从回忆的沼泽里捞起一根针:两年前自己被噩梦纠缠一个月之后,睁开眼时约翰脱口而出的那句诗。


瑟维想伸手拔枪,但下巴受到重击,紧接着是太阳穴。晕眩中他被一只手扯住头发,脑袋重重撞上方向盘,额头流出温暖的液体,一阵尖锐的耳鸣。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句毫无诚意的道歉:对不起,这次没来得及准备镇静剂,将就一下喽。


-


他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暖黄色光线刺进眼底,他没有躲开,只是呆滞地望着壁灯,似乎彻底丧失感官,过了很久才对外界刺激产生反应。熟悉的壁灯,熟悉的天花板,转过头是熟悉的镜子和瓷砖,他惊讶地发现这是家里的浴室,然后才发觉自己正像搁浅的鲸鱼一样躺在蔓延一地的冷水里,双臂被牢牢反绑,很多股尼龙绳紧紧绕过肩膀、胸膛、上臂,在小臂交叠处打上死结,他使不上一点力气。浴缸的龙头被开到最大,水已经积了满满一池,还在不断溢出,地板上的小型水灾正在恶化。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门开了,有人走进来,他隐约听见楼下传来自动洗碗机工作的声音。一个人影短暂挡住头顶的灯光,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他靠在浴缸边喘气,抬头望向对方。


“首先我得遗憾地告诉你,这不是考试或者恶作剧。”克利切抱着双臂站在水流成灾的地板上,瞳色不一的眼睛闪烁诡谲的光,咧开嘴角露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笑容,“其次我擅自使用了你的厨房,做了点吃的填饱肚子,顺便制造出有人在家的动静,否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的好邻居们会逐渐发现罗伊先生似乎很久不见踪影了。”


他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声音沙哑得仿佛能剥落铁锈:“贝蒂在哪?”


“进门的时候狗一直叫,”克利切蹲下来,温和地帮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我不得不把它带去地下室勒死。”


他没有说话,眼神黯淡下去,垂头避开对方的手。“……我始终没有怀疑过你。”他克制着颤抖,“你阻止我去见安德森,因为你不想让我从他那里得到正在调查的事件的真相,是吗?你知道我带了枪。”


“密涅瓦军工厂。”克利切不置可否地笑了。


“你竟然真的和那次任务有关……”瑟维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甚至可以这样假设,安德森曾经和N部门达成某种共识,成为变节水电工,代号‘信鸽’,同时由你在外接应他的情报。两年前‘信鸽’的存在暴露,刚好公司又将肃清任务交给安德森,于是他为了撇开自己的嫌疑,在Orpheus的名单上随便选了个替死鬼,也就是戴利·蔡司。安德森的计划是将对方骗去军工厂杀掉,并制造出‘信鸽’死亡的现场。任务开始前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们一起去了密涅瓦,三个人陷入一场苦斗。然后战斗中发生爆炸,戴利·蔡司死亡,我受伤昏迷。”


“你一定知道那些藏在建筑物里的人骨,对吧?”他睁开眼望向对方,克利切扬起眉毛示意他继续,“第二具尸体的身份我毫无头绪,他或她并不在水电工在职名单上。我只能猜测,在我失去意识后,那个人出现了,同时你也赶到现场,帮助安德森一起杀了他,把他分尸并砌进建筑物里。这就是在我受伤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的、没有被安德森记进任务报告里的事。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


“安德森或许已经察觉到我在调查两年前的事件,所以故意将追杀奈布的任务交给我,为了让我转移注意。按照玛尔塔的说法,他们一年前在堪培拉相识,在那之前奈布没有理由变节,所以他一定不会是两年前的‘信鸽’,并且安德森有很大嫌疑就是那个故意泄露机密的匿名者。”瑟维剧烈地咳嗽一阵,咳得头晕目眩,浸湿的绳子隔着衬衫死死勒紧皮肤,他咬着牙吸了口冷气,“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你现在想怎么样?把我杀了,用水泥砌进浴缸里吗?”


克利切一屁股坐进满地冷水里哈哈大笑,夸张地抹掉眼角并不存在眼泪,“天啊瑟维,你的直觉和推理还是一如既往的烂,这都是什么天大的鬼笑话!——给我好好看着。”他指着自己金黄的左眼,轻轻眨了一下。瑟维愣在原地,他看到克利切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每一根头发、每一块皮肤都在变,甚至连身上的衣物也在变,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像拆线毛衣一样飞快地解构,拆散的部分同时又被迅速织成另一件新的毛衣。最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约翰·亨利·安德森出现在眼前,盘腿坐在湿漉漉的瓷砖上,脚上套着卡通人物的拖鞋。


瑟维彻底失去声音,他浑身颤抖,恍惚间想起克利切身上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想起Orpheus的提醒:亲眼所见,亦非真实。他想起约翰意有所指的眼神:为什么不去“马与马夫”碰碰运气?又想起那个坐在“马与马夫”里买醉的背影。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因为那场带来巨大创伤的爆炸。但他想不起它们到底是什么,不光是记忆,还有身体的某个部分,以及更多无法具象化的事物。洪水般涌进脑子的意识令他非常害怕,怕得嘴唇发抖,以至于“约翰”变回克利切后站起身的动作都让他像受到巨大惊吓的受伤动物一样缩了缩身体。


“那个老头子两年前就在军工厂死透了,不要太惊讶,剩着点力气等下好喘气。”克利切拽着肩上的绳子把他提起来,翻过去,压在浴缸边沿。水龙头依旧哗哗流水,瑟维跪在地板上,巨大的震惊使他忘记反抗。对着泛光的水面,他感受到幻象。宇宙体系在万分之一秒的瞬间膨胀爆炸,在时空错乱的轴线上,原子尽头的分子尽头的星云尽头的恒星降下一场粒子风暴。


他瞪大眼睛,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又或许是深埋在记忆底端的痛感,腐烂、分娩和出生的滋味以光子的速度在体内无止境地循环,太真实又太抽象。他听到身体里另一个瑟维·勒·罗伊发出惨叫,肌肉脱离骨骼,内脏移动挪位,全身骨架解体飞散,这些碎片又在下一个瞬间聚拢重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痛苦。好多好多声音和画面涌进脑海,掀起比亚得里亚海更高的巨浪,感官把它们归纳为折磨,为了容纳这些疼痛,他的神经延展伸长,变成尼罗河,变成太空航道,变成一根即将崩断的细线。他透过气泡,看到一个出口发亮的隧道,一条弯弯曲曲的碎石路,冻雾笼罩的森林,触手可及的星云,DNA双螺旋形状的楼梯。静止的时间里无限循环的痛苦,永无止境的折磨,漆黑的无底洞,没有边际的海洋,溺水,窒息。他开始挣扎。


“原本我不想对你这样,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慢慢想起一切。可是你真的很不乖,不光暗中调查两年前的事,竟然还想正面找‘安德森’对质。Orpheus帮你溜进我的办公室了,不是吗?那个该死的AI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事到如今你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父亲的眼线早就藏在附近了,猜猜是谁?隔壁的小丑和杀人鬼有一万种手法让你死于非命。既然你这么着急寻找真相,那我就全心全意地帮你一把,从‘谁杀了知更鸟’开始,给我好好想。”


克利切拽紧瑟维的后衣领把他从水里提起来,后者痛苦地大口呼吸。他亲昵地用鼻尖蹭蹭对方湿漉漉的脸:“想不起来我们就这么耗着,‘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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