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巫巫

1个子博

【欺诈组】去遥远的半空中

#废土末日



我常常想起八月的那个午后,收音机说四分之三的天空正在下雪,剩下的那部分乌云密布。避难所的摇铃突然响个不停,紧急通知挤开天气播报,通讯员用粗犷的吼声和电流杂音对抗,三名幸存者!我火急火燎抱起医疗箱跟着艾米丽乘坐二号升降梯从地底八层直达地面,搜救小队围成的壁垒让出一条通道,我的视线越过艾米丽的肩膀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毒疹感染者,一个失去双腿的将死之人,还有一个似乎在灾难中毫发无损的幸运儿,我猜测需要担心的只有他是否会被茂密生长的杂乱胡子闷死。


 

三位陌生人,前两位只剩下残喘的力气,后一位在我们目光相接的瞬间露出微笑。后来瑟维·勒·罗伊总爱在某些时刻凑到我的耳边第不知道多少次地重复那句“初次见面就觉得你的眼睛很特别”,每当那时我都会毫不吝啬地让拳头亲密接触他英俊的侧脸。


 

重症病人们自然由艾米丽接手,身为医疗助手的我把剩下那个推去地下三层的普通病房,路上他隔着厚重的胡须说嗨我叫瑟维·勒·罗伊,我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响舌一弹就丢了出去,没往心里放。老实说这不怪我,两年前世界都被该死的陨石砸得分崩离析,陆地碎片零零散散悬浮在气候异常的半空里,辽无边际的天空总是半阴半晴雨雪交替,24小时之内春秋冬夏能在欧利蒂丝大陆上跑几圈轮回,谁还有功夫去记一个避难所新成员的名字?


 

话虽如此,我最终还是记住了他,瑟维·勒·罗伊,曾经的比利时魔术师、来自另一座地下避难所的废土探索队成员、在环境恶劣的欧利蒂丝大陆地面坚挺存活三个月的幸运者,这当然都不是重点。我在细致地为他剃去多余的胡子和头发之后着实被那道暴露的伤口吓了一跳,皮肤裂开的深沟纵横魔术师的后颈,一株小小的紫色花朵歪歪扭扭地从边缘结痂的沟壑里长出来。我哑然思考着该如何描述眼前的画面,魔术师在短暂的安静中察觉到什么,伸手摸到了那朵花,发出一声惊叹。


 

“这是朵花?!快帮我看看,它是花吗?”


 

“是的,看样子是野精灵达芙妮,花茎的微量毒素麻痹了周边皮肤,所以你感觉不到疼。”我懒得理睬他的激动,打开医疗箱翻找手术刀和钳子,“可能是旧世界留存的种子落进你尚未痊愈的创口发了芽。必须得在伤口感染或者根部顶破血管之前把它挖掉,我可不希望有人死在避难所里,处理尸体是个大麻烦。”


 

“嘿!等等伙计,这可是朵小野花!知道从陨石撞地球之后这片土地多久没出现过植物了吗?我在地面上待了三个月,除了沙尘岩石和冰风暴,这块大陆一无所有了。”


 

他还想说更多,我不耐烦地摁住他的肩膀粗鲁地开始了手术。麻药还轮不到给轻伤员使用,没有麻醉的帮助他疼得龇牙咧嘴,拍着床板用法语一通乱叫,简陋灯泡在我们头顶摇来晃去。我从他的身体里将那株花连根拔起,又小心翼翼地缝合撕裂的伤口,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滴滴答答的血把垫在他脖子下的毛巾染成深红。


 

我把倒霉的花丢进器械盘,转身清理器具不打算多看一眼。那人趴在床上执着地扯我的衣角,你快看呐有东西不翼而飞啦。我拧着眉毛看看空盘子又看看他,魔术师大笑出声,仿佛刚才叫苦连天的另有其人,根茎带血的紫色野精灵从他的指缝间突然出现。


 

“末日之后变花的小魔术再也表演不了了,这朵幸运的花送给你,‘气冲冲先生’。”


 

可能是这举动放在氛围沉闷的避难所里相当令人讶异,我才突然回心转意想把他的名字捡回来。我一手接过花一手反握手术刀,用刀柄戳戳他的额头警告别他妈乱给人起绰号,我叫克利切·皮尔森。他脑袋搁在床边抬眼看我,笑着把自己的名字重复一遍,这回我刻意记住了。


 

若不是抽屉里放着几本旧世界的日历,我也不会知道那时是八月。其实早已没人在意日期,在这个漂浮的末世里日子都被过成混乱古怪的梦境,陨石击碎了地球也一并撞乱时间,留在地面的勇敢者多半消失在接连不断的恐怖风暴里,而选择进入地下避难所的人唯一目标只剩下活着。电力在濒临殆尽的悬崖边缘垂死挣扎,工人们几乎不分昼夜地轮班工作才能勉强维持发电站的运转。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就着光线昏暗的灯泡往日记里写点东西,八人宿舍环境聒噪,有人从上铺朝我扔来一只破皮靴骂骂咧咧催促关灯,有人劝我,说别白费功夫了皮尔森,记录分析天气毫无用处,就算摸清了老天爷的心思也没人能长期离开这个避难所,欧利蒂丝派冰风暴的脚趾头出马都能轻而易举把你碾碎在地。


 

我想起曾经有个蹦蹦跳跳的小家伙在我面前挥舞她的草帽,说我要到地面上去,去找欧利蒂丝大陆上其他的地下避难所,我想把活着的人们集结起来,人多力量大嘛,到时候大家一起返回地面一定可以重建家园。我还想造一艘真正的飞船,飞去空中寻找更多漂浮的陆地,以前的地球那么大,现在的欧利蒂丝一定不是孤独的唯一。


 

黑暗中瑟维用胳膊肘碰我的背:“那后来呢?”


 

“后来伍兹小姐真的离开了避难所,还有贝坦菲尔和艾利斯。已经过去了九个月,没有人回来。”我侧躺着把脸埋在臂弯里,和偷偷从上铺荡下来的魔术师共享狭窄拥挤的床铺。房间里震天的鼾声此起彼伏,瑟维用漏出棉絮的破烂被子罩住我们,躲进更深的黑暗里用胸膛贴上我的背,覆盖胡茬的下巴摩挲我的肩窝。我翻身面对他,低骂老子没哭你赶紧滚回上面去,他得寸进尺地在我额上轻吻了三秒,“但是我想你可能需要安慰,如果是以前我甚至可以给你变几个魔术。”


 

“可惜你的戏法道具早被风暴席卷一空了对吗?”


 

“所以现在咱们得凑合一下,再来一个安慰之吻如何?”


 

“得了瑟维,睡觉吧。”


 

有时我会思考瑟维对我而言的特殊之处,思来想去总能回到八月飞雪的那个午后,胡子长成原始丛林的男人死里逃生后依旧眨眼微笑,根植于伤口缝隙里的野花耀武扬威地绽放着旧地球的色彩。瑟维是由我负责的轻伤病人,因此疗养期我们有相当充裕的独处时间,我常常触碰他颈后留下的伤疤,凹凸不平的沟壑痕迹有些硌手,那里曾经短暂地寄生过一颗大陆上几乎绝迹的自然生命。有时我觉得眼前的男人也许真的拥有魔力,死去的土地已经无法孕育灵魂,种子却能阴差阳错地在他身上发芽开花,虽然最后他像个蠢蛋一样把那花献给了我。


 

空荡荡的普通病房里灯光忽明忽暗,门轴锈得咯吱作响,转动时掉了一地铁屑,破旧的铁皮门好不容易把一切声音隔绝在外。该死的魔术师比我高半个脑袋,第一次表达亲密时我不得不抬头去找他的嘴唇,“你是蠢蛋吗瑟维?低头啊!”我拽紧他的领子狠狠下拉,凶巴巴地用稍尖的犬齿衔住他的下唇,魔术师很快跟上节奏,毫不犹豫地将舌头伸进我的口腔。我们生涩地交换唾液,一来二去逐渐熟练,我依然总是抱怨他的高个子,佯装嫌弃地骂他蠢蛋,后来他干脆在接吻时坐在床边邀请我跨上他的腿。


 

我二话不说坐了上去,捧着瑟维的后脑勺来了个漫长的亲吻,那道无法消退的伤疤始终硌在我的掌心。


 

或许陨石摧毁世界的初衷就是不允许人们谈过于浪漫甜蜜的恋爱,总之这段爱情相当平淡隐秘,哪有老电影里什么声势浩大的私奔、漫天飞舞的花瓣、堆积成山的情书,我们甚至连烟和酒都没有,最多只能在餐厅里分享同一份加工速食。我开玩笑说是杀千刀的世界末日剥夺了我们轰轰烈烈的权利,瑟维凑近几分,餐厅里人群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坐在角落里悄悄牵手的我们。“如果能和克利切·皮尔森在曾经的伦敦街头相遇,我一定用最红的玫瑰邀他去酒馆喝一整夜酒,然后开敞篷车载他绕着河边唱歌兜风看日出。”我笑着用一勺速食土豆泥堵住他滔滔不绝的嘴并给了他一拳。


 

那朵大难不死的野花被我安置在艾玛以前的小花盆里,托搜救队带回的一小抷硬土勉强成为它新的栖息处,少量净水和微弱灯光是仅有的养料。我依然坚持每天听着收音机记录分析当日的地面天气,工作时间则穿梭在地下三层到五层之间的病房里给艾米丽打下手,各式各样的疾病像叫嚣的地狱小鬼一样加入饥饿感和恐慌感的阵营重重包围避难所。摇铃长久地保持沉默,地面搜救队大多时候无功而返,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逃出了陆地风暴的幸运生还者被担架和轮椅送到我们面前。


 

瑟维身体痊愈后在净水点工作,有天他不慎被管道爆裂的碎片扎伤手臂,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胳膊跑到医疗室找我。我大骂蠢货,偷拿一管麻醉剂为他注射,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出每一片绞进肉里的铁片残渣。高大的魔术师委委屈屈地辩解明明是仪器过于老化才发生了爆炸,“这场意外和我的操作无关,你不要骂我,克利切。”他边说边抬起完好的另一边胳膊,用手背磨蹭我的侧脸讨要安抚的吻,我瞪他,皱紧眉头又松开,还是亲了亲他的手指,把一声叹息吐在骨节分明的指缝间。


 

“整个避难所的设备都在老化损坏,列兹尼克小姐还没修好冒烟的发电机,净水点的管道又爆炸了。”我将绷带缠绕最后一圈打上结,挨着瑟维在床边坐下,魔术师少有地把脑袋靠上我不算宽阔的肩膀,我也难得没想一拳把他揍开,“……避难所绝不是长久的驻地,人类不该苟活在地底。也许伍兹小姐的想法是对的,我们得想办法团结人类回到地面重建家园,甚至发展科技去空中探索其他陆地。我准备不久之后就去外面寻找其他避难所,顺便找找伍兹小姐他们。你愿意和我一起吗,瑟维?”


 

我感觉肩上的重量移开了,随即一股粗鲁的蛮力把我摁进床褥,瑟维全然不顾刚刚包扎完毕的伤口重新渗出鲜血,一反常态地掐着我的肩膀阴沉地发出警告:“那种想法大错特错!你想离开千辛万苦建成的避风港出去送死吗?你以为你的小本子上记录的天气数据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面目了?你根本没见识过真正的风暴。”


 

我吃惊又愤怒,叫骂着挥起拳头打飞他的帽子,“你他妈发什么神经!你以前不是其他避难所陆地探索队的成员吗?你不是在地面上生存过三个月吗?难道经历过无数风暴之后几顿速食快餐就轻易把你喂成缩头缩脑的胆小鬼了?!”


 

“在地面坚持三个月能代表什么?那根本不算征服了陆地,我依旧害怕风暴。我只是个倒霉的普通人,避难所抽签选定废土探索队成员恰巧选中了我,我在欧利蒂丝上度过了最难熬的三个月,能半路得到这座避难所的援助是万分之一的幸运。你的朋友们究竟下落如何,你心里一清二楚,克利切。在这里遇到你也靠的是那万分之一的幸运,死里逃生后第一次笑出来是因为看到了你,我不希望你去地面上送死。”


 

他还在发出恼人的喋喋,我气急败坏地跟他大吵一架,险些真的动了手。那天是我过得最糟糕的一天,最终我们冷下脸不欢而散,我没有返回宿舍,把自己关进偏僻的储物间与灰尘和老鼠待了一夜。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时常因为瑟维·勒·罗伊的经历而把他想象得过于奇特强大,却忘了他本质上也是个需要安稳之地的普通人,末日造成的惊惧恐慌同样会侵略他的心。况且……他的手臂还受了伤。


 

无处安放的内疚感和自尊心大打出手,我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辗转难眠,直到广播里响起艾米丽传唤我前往手术室的通知才从满地灰尘里爬起来,拍拍裤子立刻投入工作。


 

突发状况称得上糟糕透顶。和瑟维一同获救的两名废土探索队成员在重症病房里躺了几天,失去双腿的那位即使有艾米丽的悉心看护也没能控制病情,早早没了呼吸。另一位毒疹感染者艰难地撑到现在,几个月过去情况还算稳定,今天却突然病态加重。我和艾米丽在手术室忙了很久,简易破旧的医疗仪器无法完成必需的急救,我也无法阻止病人呕出的鲜血把施救的手染的更红。


 

最后艾米丽蹲在墙边把脸埋进膝盖啜泣,我红着眼睛将尸体推去发电站的焚烧炉,又把灰烬装在盒子里带去最底层的墓室埋葬。


 

我身心俱疲,不想回到嘈杂的宿舍,于是返回储物室一个人躲进角落里吞咽情绪。瑟维找来时我正四仰八叉地瘫在地板上哭嚎,我用左边的义眼对着他,捂住泪流不止的右眼咬牙切齿地说滚一边去不要看我。储物室里没有灯,他干脆把门扣上,制造出一个完全黑暗的安静空间,然后蹲下身子温柔又坚定把我从地上拔起来搂进怀里。


 

那天我抱着瑟维的脖子哭了很久,右边流出的泪水几乎汇成小河淌进他的衣领里。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多话:以前孤儿院的花园里有各种颜色的野精灵,那次不幸留下眼疾的失败偷窃真是件糗事,为什么黛儿医生那么努力地照顾病人却还是无法拯救生命,我一直在等伍兹小姐他们回来,摇铃响的那天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等来的幸存者却是三位陌生人,我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伍兹、贝坦菲尔和艾利斯。魔术师用受伤的手臂紧紧抱我,一下下抚摸我的后背像在安抚某种脆弱的动物,假意维持的漫不经心在瑟维面前碎了个干净,我不甘地环着他的背,边哭边说克利切没哭啊你能不能别他妈摸了,他伸手轻轻遮住我的右眼并凑近吻我,说没关系,放松点,我没看到你的眼泪。


 

我问他,总有一天地下资源会彻底耗尽,总得有人自告奋勇去探索废土寻找人类新的生机,我打定主意要出趟远门,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和你结婚?瑟维哈哈大笑,挨了几下拳头才肯停下。他说我想明白了,我把这里当成避风港是因为有你在,固执的克利切·皮尔森就是我温暖的家,爱能帮我找回丧失的勇气,所以我愿意跟你走,但这趟远行开始之前我们得做好充分准备——先拜托列兹尼克小姐造一架小型代步工具怎么样?


 

这下机械师小姐真的要忙成陀螺了。我说着,用瑟维的衣领蹭蹭眼睛,在黑暗中拉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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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八月我们的“风暴洋号”终于完工,工程期间我和瑟维每天兴致冲冲从避难所每个角落搜刮任何能用的齿轮螺钉和铁皮,看着特雷西耐心地将它们慢慢拼凑搭建成一架模样滑稽的小型代步舱。出发那天我们推着它乘坐升降梯轰隆而上,避难所的其他成员站在通道里远远看着,特雷西和艾米丽走出人群前来送行,替我们挡住人们忧虑怜悯的目光。


 

“如果你们能在地面上遇到他们,请代我向艾玛和玛尔塔问好,顺便告诉威廉他还欠我一顿烛光晚餐。”特雷西给了我和瑟维一人一个拥抱,艾米丽在旁边温柔地笑,捧着艾玛的小花盆,里面种着世界上最后一朵花,我和瑟维决定把它留给避难所:“一路顺风,先生们。”


 

我们钻进钢铁代步舱,避难所厚重的大门在闷响中缓缓打开,真正的阳光穿透挡风玻璃迎面洒下,身后的人群惊慌地往阴影里退让。我大笑着发动引擎,六个大小不一的轮子开始骨碌转动,代步舱颠簸着向门外不算清澈的阳光深处驶去。两年前世界被该死的陨石砸得分崩离析,陆地碎片零零散散悬浮在气候异常的半空里,辽无边际的天空总是半阴半晴雨雪交替,24小时之内春秋冬夏能在欧利蒂丝大陆上跑几圈轮回,出行时赶上阳光灿烂的短暂片刻实属幸运。荒芜的陆地和浑浊的天空在眼前铺开相接,地平线成了模糊不清的边界,嘿,就沿着这条路往前开,去找艾玛他们和更多的避难所,再飞跃地平线一路开到天上去,去遥远的半空中、去宇宙里收集地球的大陆碎片。


 

我忍不住跟着收音机哼歌,双手脱离方向盘打响指,瑟维紧张兮兮地夺过操纵杆要求替换驾驶员,我用力把魔术师推回旧沙发做成的副驾驶座位里,压过去给了他一个洋洋得意的吻。我想如果我们的生活是一个关于末日求生的故事,那么无论结局如何,此刻一定是最好的片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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